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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真是个混蛋……”他听到她喃喃道,“我什么都没注意到……他的感受,他的想法……从小到大,从来都是他在迁就我,为我着想,可我什么都没能为他做……”

    说话间,波文也匆匆从楼下上来了,正好听到最后这句话,顿时跟着陷入沉默。

    往事已成定局,死者无法复生。

    只有悔意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越积越多,不停折磨着不愿意放弃过去的人。

    最后还是谢尔比表示地上的茶杯碎片有些危险,这才提醒了波文,两人上前将还陷在自己情绪中的人带回床上。

    “您真的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……”波文看着坐在床上、还在发呆的利昂娜,不由叹息道,“您这样病情反反复复总是好不了,最后只会损伤自己的身体……”

    他不断重复着与之前相同的话,可利昂娜显然没有听进去。

    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失去牵引线的木偶,完全没有动力做任何事……她这样的状态让波文更加心焦,却丝毫没有其他办法。

    按照他的经验看,利昂娜的病只是普通的劳累过度,之所以会拖延了一周多都没好,大部分还是精神层面的原因,他过去也不止一次见过相似的病例。

    那些病人好不起来并不是因为缺少药物或食物,根本原因是他们自己根本不想恢复健康,或者说,他们已经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……这种案例波文见过也听说过太多次,每一次都会唏嘘感慨一番,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会出现在利昂娜身上。

    他看着那张平静到麻木的侧脸,不禁想要继续在旁劝说,可好巧不巧,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。

    此时谢尔比还在清理地上的茶杯碎片,而且这人现在还是能不见外人就不见比较好……只是短暂犹豫了一下,波文便转身下楼去开门了。

    不过男人下楼的声音还没消失多久,很快楼梯道中又传出一阵快速的上楼声。

    “莱勒科侯爵来访。”波文快步走近雇主后小声询问道,“您感觉现在怎么样?要去见他吗?”

    利昂娜的眼珠随着他的话动了下,沉默数秒后微微颔首。

    “侯爵阁下拜访,还是要见一下……”她偏头咳嗽两声,用沙哑的声音说道,“请他稍等片刻,等我换好衣服就下去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会客厅中,莱勒科侯爵站在壁炉前看着一张照片。

    随着年纪的增大,他的视力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问题,就连t相片上那人的面容都有些看不清了。

    好在相片是放在一个可以移动的相框中,他拿起来后调整了下自己与相片的距离,用力眯起眼,总算看清了相片。

    黑白的相片中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。女人穿着洁白的婚纱坐在沙发中,手肘轻松搁在扶手上,仰头望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,整个人的姿态都很放松;男人则穿着黑色的礼服,一手搭在沙发椅背上,一只手则撑在沙发扶手上,与女人另一只手交叠在一起。

    很显然,这是一张年轻夫妇的新婚照。可与莱勒科侯爵见过的大部分新婚照不同,相片中的两人都只有侧脸。

    他们在拍照时一直注视着彼此,女人和男人嘴角都带着幸福的弧度——要知道那时候湿版摄影法还没有出现,要顺利照出这张银版照片两人可是需要保持不动至少二十分钟[*1]——实在很难想象,这两人是怎么做到注视彼此那么长时间却还能保持不动的……

    老侯爵摇摇头,将相片放回原位,又打量起壁炉上的另一张照片。

    那是一张非常诡异的相片……如果骤然让孩子看到,也许是一张会让孩子做噩梦的“恐怖”画面。

    莱勒科侯爵只大概能看出相片中的主角是两个年龄不大的孩子,他们都坐在床上,可两人的身体还算清晰,两颗脑袋却像是晃出了好几个残影,一眼看去仿佛是两个长了三个脑袋的怪物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。”

    “当时我们根本没有耐心在半个小时内完全不做任何动作,这才照出了这么一张奇怪的照片……”

    正在莱勒科侯爵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手中相片的时候,身后突然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。

    趁老侯爵没有反应过来,利昂娜已经从他手中拿走相片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很喜欢这张照片,但我的……妹妹很喜欢,坚持让父亲把它留了下来。”利昂娜这么说着,视线在那诡异的画面上停留了两秒,这才将其放回原位,“很抱歉吓到您了,但我们的合影确实不太多。”

    莱勒科侯爵打量着这个有段时间没见的后辈,心中惊讶对方居然在短短一个月里瘦了这么多。再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,眼中顿时增添了一分不忍。

    “这次来我是有件事要通知你……不过我想,你大概也有心理准备了……”

    老侯爵沉沉叹出一口气,再次看向面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年轻人时眼中已经带上了怜悯。

    “最近出了项新规定,为了杜绝像多弗爵士那种事再次发生,现在所有内阁成员的私人秘书都要经过考核才能上任。”老侯爵说道,“首相大人私下向我暗示过……我想,今年第一次议会时我可能很难把你重新带进去了。”

    也许是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自己这位老友之子,他紧接着补充道:“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,反正再过一年你就要二十岁了,到时候你就可以自动在上议院获得一个席位。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身体养好,这比什么都重要……”

    利昂娜对这样的结果倒不是很意外,但关于老侯爵的后半句话她并不是很赞同。

    按照近几年的发展看,上议院所拥有的权力正在一点点被侵蚀,到现在他们差不多就只有审核通过提案的权力了。想要真正去做实事的人、就算是贵族之后也会想尽办法进入负责提出提案的下议院。

    就像她的父亲,就算有想要改变现状的心,作为上议院议员的他也实在没有办法直接提出改革的提案,只能迂回去找别的办法……

    脑内再次传来一阵刺痛,利昂娜忍不住紧闭上眼。

    莱勒科侯爵察觉到她的异样,赶紧将人扶到一旁的沙发上坐好,又扬声让正在准备茶水的波文去拿一点酒水。

    “不用,我没事……”

    利昂娜慢慢等待那阵抽痛感一点点退去,这才睁开眼,直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老侯爵。

    “也许您不知道……其实很久以前,我就从父亲那里听说过您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他说您是庞纳城中为数不多能与他交好的人,即使他的很多想法您并不支持,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,连原因都不听就直接否决……”

    对上老侯爵有些颤动的眼眸,她顿了顿,继续用平稳的声音说道:“所以我愿意相信您,您不会参与到谋杀他的案子里。”

    话音落下,莱勒科侯爵的脸部肌肉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,但下一秒整张脸就被他用手盖住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低头捂住双眼,像是自言自语地嗫嚅道:“我劝过他……我劝过他不要轻举妄动……他的提案太激进了,就那样提交上去不但不会通过,他也会被所有人认定为眼中钉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他还是那么做了……”老侯爵放下手,唇上的胡须颤动了下,“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大胆,真的在众目睽睽下对一个伯爵下手……”

    “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理由,一个更加适合处决一位伯爵的'盟友'。”

    顶着老侯爵震惊的目光,利昂娜淡淡道:“我想,那天负责威胁男管家霍顿、让他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的,应当是维尔薇特公主殿下。”

    第358章

    358

    没有什么比一位王室成员开口更有分量。

    更何况维尔薇特公主是国王陛下的亲姑姑, 如此接近的血缘关系更增添了说服力,也对霍顿这个小小的男管家更有威慑力。

    而为什么要把毒下在“丰收之酒”中,道理就更简单了。

    一个是按照传统,那杯酒是需要在场每一个人都喝一口,下在那里会相对减少坐在餐桌边的客人们的嫌疑……而第二点也许会带着些阴谋论,但在利昂娜看来,可能性丝毫不比第一个理由小。

    当时弗鲁门家的两个孩子都满十五岁了,正好是可以出入社交界的年龄。

    除了她作为弗鲁门家的小姐要开始参加一年一度的庞纳社交季外,她的兄长也是时候作为怀特伯爵的继承人出入一些正式场合了。

    因为利昂哈特的身体常年不太好,除了假扮成他的利昂娜在公学里待过两周,他几乎没有与外界的同龄人有什么来往——这就导致那时候的“利昂哈特·弗鲁门”在外人的印象里一直是个非常模糊的形象。

    而一个没有接受过马黎精英教育的少年,一个由拉塞尔·弗鲁门亲手教育长大的伯爵继承人,他的思想会偏向哪边简直不言而喻。

    既然产生“危险想法”的怀特伯爵要铲除,那顺便杀死一个也许继承了他想法的继承人也是一种更保险的做法。

    至于“莉莉娅·弗鲁门”,这个什么都不知道、在一天之内便要失去所有依仗的可怜女孩,他们愿意给予她适当的怜悯,所以当时维尔薇特公主才会出声制止“弗鲁门小姐”喝下毒酒。

    然而世事无常,谁能想到弗鲁门家的双胞胎居然如此大胆, 竟然敢在狩猎季这种正式场合公然对调身份。

    又有谁能想到, 本该被“放过一马”的“弗鲁门小姐”死掉了,反而是常年宣称“体弱多病”的“伯爵继承人”活了下来。

    可机会错过就是错过,那些人就是再大胆也不敢继续对幸存下来的伯爵继承人动手, 更不要说后来“他”还获得了玛格丽特公主的保护……所以后来他们也只能用“没有愿意做推荐人”卡住“他”,尽可能拖延“他”继承爵位的时间……

    “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?”

    “拉塞尔的结局你已经看到了, 如果你继续走他的老路, 只会得到相同的结果……”

    莱勒科侯爵摇摇头,眼中满是无力和悲伤:“他们已经成功过一次,你把他们逼急了未必不会再来第二次……可你有什么呢?如果连你都死了,连愿意为你追究的人都没有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就听我一次,放弃吧。”

    “为了你的父亲,为了你的妹妹……你不要再执着于这件事了……”他说道,“拉塞尔那样爱你,他如果还站在这里,也不会希望你用自己的性命来给他们复仇……”

    所有事已经说开,莱勒科侯爵的劝说词几乎没有变,语气却比之前都真情实感。

    利昂娜相信他说这些确实是发自真心,是从一位长辈的角度劝说自己……

    可即使如此,即使如此,她还是……

    金发青年忍不住掩嘴咳嗽起来,原本还有t些惨白的脸色都因为剧烈的咳嗽变红润了些。

    “我明白……咳……我知道您的意思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过我很好奇,您之前说的一句话……”

    咳嗽缓过来后,她突然转了一个话题:“您说我父亲的提案'太激进了',却没有全盘否定……那我可不可以认为,您其实也赞同他的方向,只是对其中要用的'力道'并不赞同?”

    莱勒科侯爵大概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,沉默半晌后还是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任何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。就像税收,你不可能因为觉得税率不合理就简单粗暴地调高或调低税率,这样只会导致人们的集体抗议,严重的话还会引发流血事件,历史上这种事可并不少见。”老侯爵试图向眼前这个固执的年轻人解释清其中的道理,“而且即使出现严重的流血事件,你想要改变的事也不一定会真正解决……看看百年前罗兰的那次革命,有多少人因为他们心中的'正义'被推上了断头台?他们连国王都杀了!结果呢?现在的罗兰变成百年前那些人想要的模样了吗?”

    利昂娜再次轻咳两声,同时摇头:“可到底是有了一些改变……至少他们的当权者可以切实明白,如果对人民的压迫到达极限会产生怎样的后果……既然我们都看到了,也该明白,如果继续这么下去,大革命未必不会再次上演……”

    “利昂哈特!”莱勒科侯爵厉声打断她的话,警告道,“不是所有话都该说出来,你这样实在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,界定标准我很清楚。可是侯爵阁下,有些难听的话总要有人说出来。”

    利昂娜抬起头,静静注视着对面的老人,一字一顿道:“我不说,你不说,所有人都不说,所有人都装聋作哑,那事情就永远无法得到解决。”

    “我赞成您说的,如果能避免严重的流血事件,将改革的进程拉长也不是不可以……可没有'开始',一切都只是空想……”

    “马黎议会内的办事效率您比我更清楚。看看他们对莱姆河的治理就知道了,如果不影响到他们的生活,也许现在他们还不会下定决心去重修下水道……”

    她忍着喉咙中传出的痒意,脸上露出一个苦笑:“我不明白,侯爵阁下……您为什么有那样的自信,觉得他们会在全面冲突爆发前选择让渡出自己的利益,主动按下'开始'的按钮?您为什么会觉得……如果一个比父亲更保守一点、不那么激进的人出现,想要'开始'时,他们不会再次下手呢?”

    “没有牺牲就没有进步……他曾经说过,如果是为了创造更好的未来,他愿意为他坚信的东西献出生命……”

    低声重复起这句话,利昂娜只觉得十分讽刺,直接向后靠进沙发中。

    “可惜,他最后什么都没能改变。”

    沉默再次在房间中蔓延开来。莱勒科侯爵张张嘴,却无法吐出一个字。

    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给出一个答案,找了一个借口后便匆匆离开。

    利昂娜看了眼那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便收回视线,整个人裹着披毯彻底倒进沙发里,双眼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“……回纽克里斯吧。”

    “'谢莉琳小姐'还在生病,你不能离开太久……”

    沉默半晌后她小声呢喃道,像是跟波文说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